从文创空间起步、经历了一番野蛮生长的田子坊,今天已然成为上海的一个城市会客厅。
这个会客厅是如何长成的,发展到今天存在哪些问题,又该向何处去?复旦大学社会学教授于海带着学生以挨家挨户上门的形式,对田子坊进行了首次全面的摸底调查。
谜一样的田子坊
两年前,导师于海一直念叨着要做田子坊的调研,钱小羊听到耳朵出老茧,却迟迟不见有下文。
因为田子坊的局部调研不难,但摸底太难。草根力量的野蛮生长,让这里短短几年就声名在外。于海经常会询问来自不同国家的老外学生:“更喜欢新天地,还是田子坊?”答案清一色,都是“田子坊”。
2008年,于海和学生第一次来到田子坊时,看到的是大大小小由旧厂房改成的画廊、艺术家工作室。在熙熙攘攘的各国人流中仍有提着马桶、穿着睡衣的居民。一边是游客在露台上喝咖啡小憩,一边是窗口伸出挂满衣服的竹竿,一根根横亘在头顶。
“老人们安顿了怀旧之情,年轻人发现了时尚和潮流。老外看她是地道的中国,中国人看到的却是洋文化。这是一个人人都能发现自己价值和兴趣的地方。”于海认为这句新天地的标语,其实更贴合田子坊。
但也因为草根的生长模式,今天的田子坊有多少家商铺、分别是什么业态,几乎没有人说得明白。
居民把老房租给商铺时,整个过程是私密的。有些中间流转着二房东、三房东。楼上小小的阁楼或灶披间,都能分成独立的两间分别出租。店铺的主人非常警惕,轻易不对外说租金、雇员数、经营时间等基本信息。再加上这里一年之内的店铺流转很快,田子坊的摸底式数据一直是个谜。
钱小羊她们要做的,就是揭开谜底。
不贪多的问卷
摸底式调研,意味着你不能只逛一条弄堂,而要记录全部。即便被店主、居民赶出来,骂出来,也不能轻易放弃。
准备期,课题组联络了“各路人马”,田子坊的商会、管委会、有一定话语权的老租客、艺术家们齐聚一堂。
每一方其实都想为现在饱受议论的田子坊做点什么,他们对摸底数据感兴趣,愿意出力。
田子坊商会当场拿出有限的几张证件给调研组用。一位管理田子坊网络信息的工作人员,把调研组成员拉入了一个上百人的微信群,部分田子坊老店主活跃在这个群里。
后来证明,这场沟通会非常有用。调研组走不进去的地方,靠着商会的帮助得以入门。
好在不管店家是否配合、是否隐瞒,调研组依然能汇总这里一共有多少店铺、每家的业态是什么——这些信息的采集,用自己的眼和脚就够了。
设计调查问卷时,本来还写上了产权。于海否定了这一条。他知道,田子坊管理僵局的原因之一,就在于模糊的产权。学术意义上的产权更加复杂一点,比如是否局部改建、装修经谁审核、是否有权转租等等。很多人自己都不懂。
“我们不能贪多。”于海对学生们叮嘱道:“保证数据的真实有效最重要。”
一些专业问题被舍弃了。前前后后改了五遍,问题一减再减。
对着他们的背影翻白眼
2015年的冬天,调研正式开始。
调研的学生分为5组,每组三四人,按照弄堂号划分区域。罗星月一组分到的274弄,是田子坊密度最高、情况最复杂的片区之一。狭窄的弄堂挤满店主们的“小心思”:花式遮阳罩连绵起伏、店铺招牌张牙舞爪,还有随地摆摊的居民们,让游客连走路都难。
商会的“蓝色塑料壳”作用有限,罗星月依然被驱赶。幸好小组的人多是女孩子,店员再凶狠也不过是言语上不耐烦。
后来,商会的人领着同学们打招呼。有些店家愿意卖个面子填上问卷;也有人对商会颇有意见。罗星月落在后面时,捕捉到一名店主叉腰站在门口,商会的人走过,他对着他们的背影翻白眼。
弄堂里有一扇小门扉。门后是锈迹斑斑的自行车、带铰链的旧门板以及缩在阴影里数不过来的杂物。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通往幽暗的二楼,楼上的房间是附近店铺租的办公室,有些被改作员工宿舍。
“能去的楼上我们都去过,大部分做了办公室,也有不少居民依然住在里面。”罗星月回忆。
有一次,她爬到楼上,一位友善的老居民列举了自己楼下和周围分别开过哪些店。只有弄堂尽头的民族工艺品店,几年里一直开得好好的,而周边的店铺一换再换,素质似乎越来越差。过去,店铺人员进出会和老居民打招呼,而现在,不打扰居民生活就不错了。
冰火两重天的调研
调研时常遭遇“冰火两重天”的煎熬。有时候是驱赶,有时候却是热烈欢迎。
比如274弄有一家店,“店主叔叔十分激动,甚至拉住我们,表示要好好聊聊。”罗星月说。
店主来自香港,在田子坊开店已有8年,无锡等地也有分店,许多媒体都曾报道过。但生意并没有因此好起来,原因是慕名而来的顾客,在复杂的274弄里绕来绕去,就是找不到这家店的位置。
店家之间发生摩擦,也不是什么稀罕事。几年前,店主与人打架,相熟的保安偷偷告诉他,闹也没用。店主最后选择不了了之。
“我感觉现在情况比之前好一些了。”店主说。几年前,一栋房顶楼被私人又盖了一层,明显是违章建筑,加的一层面积所能获取的租金着实可观,引起过一阵议论。“现在这种情况似乎少些了。”
还有一些店主听到调研,激动地把店员喊过来说:“赶快帮她们填一下问卷,仔细填,把建议都写上。”
什么建议呢?门口的花坛一直有人吐痰;每天清晨总有不明垃圾堆在门口;田子坊的装修此起彼伏,半年来前后左右的店铺都装修了一轮,影响做生意……
“您认为在田子坊经营存在哪些问题”——这是调查问卷的最后一道多选题。结果,“经营环境多有干扰”一项上,打钩的人比预想的还多,仅次于“租金太高”的选项。
一半田子坊一半城隍庙
274弄是田子坊里非常抢手的片区,有些日租价格已经超过新天地。居民们把租金一涨再涨,店家每天必须盈利上千元,才能收支平衡。
“我是国外名校留学回来创业的,每天都在打拼,这里的居民却能躺着赚租金,这个世界有点颠倒了。”一位店主感叹。
因租金高涨,大店铺撤离。现在的田子坊,一些小摊贩却越来越起劲。他们就在店铺门口摆起小摊,有的卖几元钱的小首饰,有的卖古镇常有的小玩意。“怎么感觉和城隍庙差不多?”一位上海老阿姨对身边的女儿窃窃私语。
唯一的区别,大概是田子坊的小商品高度密集,种类应有尽有,确实吸引一大批游客弯腰驻足。为了迎合游客,小吃店也纷纷冒了出来,章鱼小丸子、豆腐花、糖葫芦一应俱全,“这里比城隍庙可丰富多了”。老阿姨评价,听不出褒贬。
罗星月调查时得知,小摊贩们不用交租金,有的赚得反倒比店铺多。他们当中有些就是这里的居民。
不少店铺的生意受到影响,因为多种原因,一些选择撤离,当然还是有些老店坚持着。
一家瓷器店的老板告诉于海,他们在田子坊起家,后来在各地开分店,有些甚至开到了新天地和久光百货。渐渐,田子坊可能是他们最不赚钱的一家店了,但是有些客人还是会慕名而来。客人今天在田子坊的店谈成一笔单子,明天店家就让景德镇的工厂直接发货。田子坊的店铺不再追求销售额,而更像是一个展示厅、会客厅。
“这是田子坊的另一种价值吧。”于海说。
意外的是,尽管租金高昂,但是等着进入田子坊的商家依然络绎不绝。为什么会这样?调查组的答案是:因为投机心理。即使做了半年做不下去,后面总有人接盘。即使失败,也不太要紧,就跟人们炒股差不多了。
心酸的画家楼
钱小羊被分到的210弄比274弄宽敞3倍有余,结构清晰,是一条笔直的断头路,人流相对少。
就在这条艺术家弄堂里,尔冬强等艺术家撤走了。大名鼎鼎的画家楼还在。不过,询问弄堂里的一排小店店员“画家楼在哪里”,年轻的店员们都摇头表示“没听说过”。
早年吸引画家入驻、成就了田子坊最初声名的画家楼,其实就在这排店铺的尽头,是一栋5层以上的办公楼。整栋楼没几个人在逛。透过全景玻璃,工作室里看不到什么人,唯有架子上一幅幅孤零零的画作。
店铺在,门紧闭。钱小羊只能给每一个门牌号做登记。一位画家说自己在乎的不是租金,而是推广。以前,这里定期举办作品展,有各种交流机会,若有买家看中,会订走一批画,现在这种机会少了。
画家楼门口的一位画家,正在为路人画画。他说,现在已经不能躲在自己的阁楼里创作了,要为生存做点什么。
“有点心酸。”钱小羊说。
李方(化名)承租了210弄的一片大厂房,大量店铺均租自他手里。田子坊崛起的初期,李方功不可没。他很有眼光,引进了一批原创店铺,其中有些在这里扎根,10年成长路,品牌变得小有名气。凭着在商家里的人脉和资源,李方发起成立了田子坊商会。
去年新年,他在210弄挂上漂亮的中国古典伞,管委会觉得不错,也给旁边几条弄堂挂上,纸伞点缀的田子坊一时成为上海一道景观。
推动田子坊发展的,除了李方,还有田子坊的居民杨军(化名)。
杨军于上世纪90年代从新疆退休返沪,他自掏3万元将自家位于一楼的客堂间装修一番,还应租户要求做了修改。一间32平方米、不带卫生间的老房子,为他带来每月3500元的租金。
此后,一批邻居追随杨军,也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。上门求助的人多了,他就索性在自家门口摆了块大牌子,上书“田子坊义务中介”,8年里分文不收。2006年4月,杨军和其他几位街坊一起组织了“田子坊业主管理委员会”,主要职责是租房咨询、处理居民与商家的纠纷。他们告诫房东,洗脚店之类的不准进入田子坊。
草根的创业并没有乱来,李方、杨军,还有其他人的努力,代表了田子坊对品质的某种自觉控制。
怕被误读的报告
时间跨过了春节。
摸底调查数据过年前就出来了,只是于海一直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。他怕被误读。
“我一直对田子坊有感情。”于海说,多年前,他就关注着新天地和田子坊。看着田子坊慢慢成长,一直在沸沸扬扬的争论中跌宕起伏。田子坊成了他的一个情结。
“这次下决心摸底式调研,我希望对各方都能有一个参考。我们不是想针对谁,或者指责谁,都不是。我们抱着最大的善意和期待,希望各方最终能朝一个好的方向去使力。”他反复强调。
此次走访,课题组记录了田子坊内586家商铺,整理出店铺的详细目录,获取了店铺名、位置、业态、经营时间及雇佣人数等基本信息。还随机抽取了48家店铺,进行结构性访谈。
问卷数据证实了外界此前的一些感受。
首先是业态走向:同质化与低端化趋势明显。曾经的田子坊,半数以上是文化创意店。这一次数据证实,文创店比例仅有2.08%。服装店成为大头,占22.92%,其次是手工艺品和餐饮业。
第二是经营状况:游客多顾客少。节假日的两三千人,大部分是游客,大多只逛不买。盈利的店铺占27.08%,也就是四分之一左右。
第三是租金确实高,并且店铺流转很快。60平方米的房子月租可以达到4万元。店铺的租约有半数都在1年及以下,租约5年以上的店铺只有18.75%。目前连续经营2年以上的店铺占64.58%,20%以上的店铺经营时间不足1年。
第四是经营环境。68.75%的店主在经营遇到问题时选择自己解决,16.67%的店主会寻求管委会的帮助。
关于未来,56.25%的商户正在斟酌第二年是否继续留在田子坊,27.08%的店主准备维持现状。
报告总结中,有一点出乎意外。
“田子坊依然具有很强的吸引力。至今还吸引着大批高学历者与外来者。”于海说。
报告显示,79.17%的店主来自外省,本科及以上学历超过一半。尽管房租高昂,但他们就是喜欢田子坊的文化氛围,喜欢那些保留着老上海味道的建筑和弄堂构成的迷宫。
田子坊在他们心中,依然是一个充满机遇,实现梦想的地方。而这个地方能否继续承载他们的梦想,还是个未知数。
社区复兴
30年来我们有城市更新,但缺社区复兴。我们获得了物理的舒适性,却失落了邻里的互动性。在一个什么尺度都变大的物理空间里,今天的人更需要一个亲切的可以交流的社会空间。
◇对话◇
一场社区复兴的试验
解放周一:上海有那么多创意文化园区,您为什么偏偏选择研究田子坊?
于海:因为独特性。上世纪90年代,里弄早已拥挤不堪,多数上海居民急于逃离石库门,旧区改造,在某种意义上确实顺应了当时社会的普遍愿望。
然而新天地的出现让上海人大吃一惊,石库门原来可以这样好看,还可以实现商业价值;类似的还有思南公馆。这两个案例里都有实力强的开发商,这也成为城市更新的主导模式。这个模式是:旧里更新了,商业和时尚也热闹了,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了。
对比主流模式,田子坊没有资金投入,只有文化注入;没有土地开发,只有文化资源的挖掘;没有居民迁移,却有城市形态的更新。这是2006年9月11日《人民日报》对田子坊的评价。而我称之为社区复兴。
解放周一:怎么解释田子坊的社区复兴?
于海:田子坊有5种力量的介入。首先,是艺术家的贡献。普通人看不出旧里有什么好,艺术家就有这个能力,化腐朽为神奇。第二类人,是到田子坊来做梦的各路创业者。第三支力量,是原住民,他们实际已经参与了社区复兴的事业,全弄堂九成的居民都成为田子坊商铺的大房东,这在上海恐怕找不出第二例。第四支力量,是众多文化人,他们为这个草根项目摇旗呐喊。还有相关官员,他们发现、欣赏并保护民间的创意与创业。
解放周一:但田子坊的草根模式走到今天,似乎受到越来越多的诟病,您怎么看?
于海:今天的田子坊当然有它的问题,因过热而带高的租金正在危及文创性和社区性。
可是我仍然喜欢田子坊。30年来我们有城市更新,但缺社区复兴。我们获得了物理的舒适性,却失落了邻里的互动性。在一个什么尺度都变大的物理空间里,今天的人更需要一个亲切的可以交流的社会空间。
从城市更新到社区复兴,田子坊只是给了一点示范,更多的文章有待大家去书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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